本文为王德峰在中智视野文化讲坛上所作“王阳明心学及其当代意义”的演讲精编(下篇),上篇为头条《王德峰:一个人到了40岁还不相信有命,此人悟性太差》,内容有删节,未经作者审阅,收录于第31期《进化》中,希望对你有所启发。
做一个收拾精神、自作主张的大英雄
我们接着讲禅宗。如果没有六祖惠能,即无后来陆象山、王阳明的心学。禅宗为宋明心学准备好了思想材料。
禅宗五祖弘忍法师第一次见到惠能时,劈头两句话,“你从哪里来?你来求什么?”惠能如实回答:“我从岭南来,来求佛法。”
弘忍法师说:“汝是獦獠人,如何学得了佛。”什么叫獦獠人?中原地带的汉人瞧不起南方人,把他们看成南蛮子,给他们起了一个贬低的称呼叫獦獠。
惠能当即回答:“人有南北之分,佛性本无南北。”此言一出,弘忍法师心里明白了:此獦獠根器大利,这样的人最适合把佛法传给他。
但弘忍法师没有马上收惠能做徒弟,怕有人害他。因为当时是唐朝,朝廷支持寺院方丈同时是寺院的地主,广有田产。
弘忍法师年岁大了,他所主持的东禅寺的核心问题是衣钵传给谁,衣钵传承的同时就是田产的继承。从此寺庙里就不清静了。
弘忍法师有很高的智慧,跟惠能说,我不收你做徒弟,但我也不赶你走,你到舂米房去劳动。这是对惠能最好的保护。
后来,弘忍法师觉得该传衣钵了,就把众弟子叫到跟前,“世人生死事大,汝等跟我学佛,终日只求福田,不求出离生死苦海,自性若迷,佛何可救”。
言下之意就是对他们都不满意,叫他们做偈句,就是佛教里用一首短短的诗来表达对佛学的领会。
弟子们回去后,都在思考做还是不做,因为眼看师父最喜欢的弟子神秀已经当了首座弟子,将来衣钵肯定是他得。如果我们也去做偈句,等于跟他竞争,将来他得了衣钵,没有我们好果子吃,所以大家最后不约而同地认为不必做。
神秀也在想做还是不做,他心里想,如果不做的话,肯定拿不到衣钵;但如果做了之后,师傅见了,说做得不好,不光得不到衣钵,还在众弟子面前失去威望。
进退两难之际,神秀想出一个妙计,做还是要做的,但不要署名,半夜三更里把它写在墙上。若是师傅见了,说做得好,就承认是自己做的,否则就不吱声。
他的那首偈句蛮出名的,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,莫使惹尘埃”。
第一句话,我们不仅要把自己的身体看成是肉体,而且要看成法身,像菩提树一般。因为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,所以菩提又成了智慧的象征;
第二句话,我们的心本来很干净,像明镜一般,但来到这人世间,由于人世间到处都是“灰尘”、到处都是烦恼,难免要沾染上灰尘;
那怎么办?时时勤拂拭,要不断地擦擦擦;最后,莫使惹尘埃,不要让它沾染上灰尘。
弘忍法师看到后,心里明白一定是神秀所作,就跟众弟子讲,你们从今天起每天都要背诵这个偈句,对你们修行有很大的好处。
然后,弘忍私下里把神秀叫到方丈寺,问他“这偈句是不是你作的”。神秀说,是我作的。
弘忍对神秀作的这个偈句不满意,说“汝作此偈,未见本性。只到门外,未入门内”,让他再去作一首来看看。随后几天里,神秀神思恍惚,再也作不出第二首。
就在众弟子都在背诵神秀的偈句时,惠能在舂米房劳动,被他听见了。于是惠能问一个小和尚,你们在念什么?小和尚跟他讲,师傅说,神秀首座这个偈句每天都要念诵,对修行有大利益。
惠能就说,我不识字,你能不能完整地念给我听。那个小和尚就念了。念完后,惠能跟他说,我也来作一首。边上有个和尚就笑起来,你这个獦獠还作什么偈句,到舂米房去舂米吧。
惠能马上回答他,“切不可轻视初学者,轻视他人有无边无量的罪”。上纲上线了。那个人听到后有点慌。惠能继续说,“下下人有上上智,上上人有没意智”。
后来中国人有句话“卑贱者最聪明,高贵者最愚蠢”,就是从惠能这句话里套出来的,下下人就是指最卑贱的人,但却可能有很高智慧,而上上人、地位很高的人却可能没智慧。
惠能接着说:“我不会写字,烦劳你帮我把我的偈句也写在墙上——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”
弘忍法师看到后,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,用这只鞋子擦掉墙上的惠能偈句,说了一句话“亦未见本心”。当然,这是对惠能的继续保护。众弟子一看,师傅也不怎么欣赏他的偈句,惠能就继续是安全的。
禅宗第六祖惠能塑像
但这句话仍然是真话,弘忍法师没说假话,出家人不打妄语。惠能偈句的境界虽然是比神秀的高,但也还没见性。
我们简单说明一下这两个偈句的差别。神秀认为,我们本来有一颗干净的心,但来到世界后就沾染上了灰尘。因此他认为,修行就是不断地擦灰、不断地把我们的心跟外部世界隔绝开来,并且要保持这种隔绝。把心和烦恼二元对立起来了。
惠能的偈句境界比神秀的高,但为什么弘忍法师会说“亦未见本心”?因为他的偈句针对了神秀偈句的毛病,这叫针锋相对。
惠能的偈句,其实表达的是《金刚经》最核心8个字的前半句“应无所住”,不要把自己那颗本来干净的心当一回事,否则就叫“住了净相”。
比如有的人原则性太强,干净和肮脏区分得清清楚楚,他保持自己的干净,不能接受任何污垢,这也是一种病态,叫“住了净相”。
我们看,莲花是佛教的象征,但莲花生长在哪里?生长在污泥里。所以智慧从哪里来?从烦恼中来。如果世界上本无烦恼,还要智慧干嘛?所以惠能说“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,就把心跟外部世界的对立给无掉了。
但无了以后,又不能停留在这个“无”里,否则就叫执着于空,又是烦恼。因此,还要把这空再空掉,叫作“空空”。
就像禅宗讲修行要达到“百尺竿头,更进一步”的境界,该怎么进?回到生活中来,再入世。
所以说,当时的惠能尚未见性,因为后4个字“而生其心”的境界还没达到。但他已经到了悟的前夜,已经站在门槛上,只要再跨一步就进去了。
弘忍法师看到惠能的偈句后,用鞋子把它擦掉,这个动作其实暗藏禅意。惠能的偈句表达的是“无”的境界,那擦掉是什么意思?对这个无再无一次。
弘忍法师已经明白,今天晚上一定有人悟、有人成佛,这个人一定是惠能。所以他在黄昏时分,到舂米房去见了惠能。
惠能当时正在舂米。舂米是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,一块很大的石头系在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棒上,这一头踩下去,对头往上升,然后这头一放。
惠能又是个身体瘦弱的人,没那么大的力气,后来他想出一个办法,找了一块很大的石头绑在腰间,增加体重,叫腰石舂米。
弘忍法师看到他如此舂米,第一句话就说,“求道之人,为法忘躯,当如是乎”。接着问他,米熟了没有,意思是米舂好了没有。
惠能是何等人物,怎么会光从字面理解弘忍法师的问题呢。他回答说:“米熟久矣,犹欠筛在”。
弘忍法师立刻明白惠能在告诉他什么,这个“筛”字把竹字头拿掉,就是师。他知道惠能在告诉他,我惠能老早就准备好了,就差最后一个环节,由师父你来帮我开悟。
弘忍法师也不说话,举起手中的手杖敲了3下,而后就走了。惠能心领神会,这是要我半夜三更时分到方丈室去。
三更时分,惠能到了方丈室。弘忍法师用一块很大的袈裟把窗户遮严了,不让灯光透出去,终于在灯下给惠能讲《金刚经》。
讲到“应无所住,而生其心”这8个字时,《六祖坛经》里没留下弘忍法师是怎么讲解这8个字的话,而是说惠能听了弘忍的讲解后大悟,连说5个“何期”:
何期自性,本自清净。自性就是自本性,也就是自本心,就是“而生其心”的那个心,也就是人人都具备的佛性;
何期自性,本不生灭。佛性,它不生不灭;
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。万事万物的真理,我们自性本来具备,这恰巧就如孟子所说的“万物皆备于我,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”,真理不要到本心之外去求;
何期自性,本无动摇。无论我们的生活处境怎样,顺境也罢,逆境也罢,恐惧也罢,都不足以撼动它;
何期自性,能生万法。法就是事物,万法就是万事万物,万事万物的真实意义像我们的佛性呈现,平时我们所把握到的事物的意义都不是真实的。当你见到佛性后,万事万物的真实意义才向你呈现。
弘忍法师一听到惠能说出这5个“何期”,知道他悟了,就把衣钵传给了他。禅宗通过惠能奠定了基础,我们明白了佛性人人都具备,平时没看到是因为心没起来。
佛教讲“观想”,不是用眼睛看,是本心起来。这个本心可了不得,大如天,叫“宇宙便是吾心,吾心即是宇宙”,把小我放下了,把“人我别”去除掉了。
我们非常重视自己这个“我”,不断地拿出来跟别人比。如果发现别人比自己高,心生嫉妒;如果发现别人比自己低,心生傲慢。
但我们不断拿出来跟人家比的那个“我”,是自己的本来面目、是自己的自性吗?不是。所以禅宗修行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这个东西,减去这样的小我。
假如惠能尚未圆寂,那么他就还在广东韶关的南华寺,在那里主持东禅法会,然后我王德峰去参见他。
我前去参见惠能是带着一个目的。我想要在惠能面前印证一下我王德峰悟过没有。他接见我的第一个问题应该是,甚麽物(什么东西)?第二个问题,恁麽來(怎么来)?
假如我应声回答,复旦教授,坐飞机来。完了,惠能一定知道此人没悟过,就没什么往下交流的必要了。
我该怎么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?复旦教授不是我的本来面目。文革爆发时,我当时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,然后我很快就知道“我是谁”了,我父亲叫走资派,我母亲叫逃亡地主,于是我叫狗崽子。
狗崽子肯定不是我的本来面目。多少年过去了,昔日的狗崽子成了今日的复旦教授,但难道我因此就可以说复旦教授才是我的本来面目吗?我可以这么说吗?照样不可说。
就像狗崽子不是我的本来面目一样,复旦教授也不是我的本来面目。
那我到底是“甚麽物”?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?这也不是我的本来面目,这是法律规定,假如我有朝一日加入他国国籍呢?
再换一个回答,某人丈夫、某人父亲,这同样不是我的本来面目。哪有一个男人天生是丈夫的,他成为丈夫是被他妻子做成的,也没有哪一个人天生是父亲,他成为父亲是他儿女出生那一天,他的儿女把他作为父亲也生出来了。
所以我说什么都错了。那么,我该怎么回答?“不是东西,没来。来的只是我的肉体,佛性不来不去”。假如我是这样回答的,我相信惠能会应和我,此人还算是悟过的,底下还有交流的可能。
禅宗的心学,我们由此可见一斑,这是很根本的一点——去掉“人我别”,放下那个不是你本来面目的东西,你别把它搬出来跟人家比,它并不是本来面目。
所以惠能跟嘲笑他的那个和尚说,“切不可轻视初学者,轻视他人有无边无量的罪”。这句话虽然上纲上线,但是这纲上对了、这个线也上对了——社会文明中的种种病症有一个总根源,轻视别人,所以叫无边无量的罪。
假如你去读一读希特勒那本书《我的奋斗》,你一定会发现写这本书的人有一个崇高的灵魂,他想要“拯救”世界,但恰恰就是这个导致希特勒犯下滔天之大恶业。
为什么?轻视别人。他首先轻视了谁?犹太人;其次又轻视斯拉夫人,犯了种族灭绝的滔天恶业,这都是有根源的。所以佛家把这个文明病症的根源点得非常清楚。
禅宗第一祖是达摩,从印度来到东土传心学,遇到梁武帝。梁武帝笃信佛教,达摩就想度化他。梁武帝问达摩,我这辈子不知造了多少庙、供养了多少和尚,你看我这个功德大不大?达摩回答说,这不叫功德。梁武帝听了就很不高兴。
有人就拿这个典故问惠能,这时惠能已经悟了,他说“切不可怀疑”。那个人就继续问惠能,那在你看来什么是功德?惠能回答了8个字,“见性是功,平等是德”。
“功”是什么?我们心灵所达到的境界,见了佛性,自见本性,就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;
“德”是什么?人与人打交道的原则应该是平等。平等是德。合起来叫功德。
所以学习禅宗第一件事要守戒。守什么戒?戒轻视他人。真正的、根本的戒是平等,永不轻视任何人。
有的人学佛很恭敬,每天做功课。我有个同学就是这样,五体投地地拜佛。有次我去造访,正好遇到他在拜,时间还没到,他不能站起来。大热天的,空调都不开,我看他拜得大汗淋漓。
等他拜好了,站起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某人的是非。我就跟他讲,你白拜了,你刚才那个叫体育锻炼。
他说,你怎么知道的?我说,《六祖坛经》看过吧?拜佛是必要的,但并不是你面对那个泥塑的或者木头造的佛像去拜,那只是偶像。
为什么要拜佛?就是把小我放下来。拜的时候头一定要碰地,否则就是你还有东西在那里自负、自以为是,要把小我彻底地放到地上去,这就是五体投地拜的原因。
到现在我都不敢说自己在修行,为什么?第一件事平等就做不到,很难。我们回顾一下,我们周围打交道的人当中难免会碰到这样的人,笨一点倒也算了,还坏,叫“既笨又坏”。
我有时候想到这种人,心中难免起了对他的轻视之心。这个念头一起来,我就知道我错了。戒这个事情真难,比戒酒和戒烟难得多。
还有一个案例,有一个弟子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他的师父,师父,你能不能告诉我,佛究竟在哪里?他的师父是这么回答的,在你面前听你说佛法的就是佛。
就这一句话,那个弟子悟了:众生是佛。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,佛是已经觉悟了的众生。
所以严格来讲,佛教不是宗教,它是无神论。释迦牟尼是普通人。用汉字翻译梵文中的“Buddha”的本意是什么?觉悟者。
每个人都有佛性,这佛性跟宇宙一样大,只是还没见到。没见到的情况下,叫凡夫。前面迷是凡夫,后面悟即是佛,所以永不可轻视任何人。
禅宗的心学讲,我们本心起来即是佛,即心即佛。它讲出中国思想以前没讲到过的一个最重要的境界——众生平等。
众生之间差别很大,出生门第不同、资质不等,有人聪明,有人笨,性格也有很大差别,男人和女人还有性别种种差别,但这都不至于让一个人可以比别人低,因为他有佛性在。所以每个人都要堂堂正正、自作主张、自性自度,禅宗就是这个意思。
因此,禅宗思想就为宋明心学做了准备。我们中国人如何树立起自己的独立人格?什么叫独立人格?道德自觉的主体,彻底地打破主奴关系的文化。
王阳明后来这么讲:“我们每一个中国人,无论是贩夫走卒,还是引车卖浆者流,都要做收拾精神、自作主张的大英雄。”
人的社会地位有高低,你叫贩夫走卒,我叫引车卖浆者流,但这不妨碍我们成为大英雄,这叫收拾精神、自作主张。这个就是宋明心学的共同目标“破心中之贼”,打破主奴关系的文化,这是中国人自己伟大的启蒙运动。
只管栽培灌溉,
勿作枝想,勿作叶想,勿作花想
因此最后一个问题,什么是王阳明心学?
王阳明心学第一层意思,就是我们之前讲过的一个命题——心即理,心外无理。
我们来看一下什么叫“心即理”。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这4本书合起来叫四书。
第一本是《大学》,它是中国人培养哲学修养首先要看的书,叫“初学入德之门”。第一句话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”,叫“三纲领”。
什么叫“明明德”?第一个明字是动词,后面的名词“明德”指的就是心之德。那么“德”又是什么意思呢?用英语来说叫Virtue,指的是一个事物的特征、属性,比如我们两条腿的Virtue是跑步弹跳、头脑的Virtue是思考学习、心的Virtue就叫明德,我们本来有,但是它被遮蔽了,因此再让它彰显出来就叫“明明德”;
那么,“明明德”该如何明?第二句话来了,在亲民。“民”就是人民生活。我们明明德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斋里苦思冥想。途径在哪里?在体察、体会人民生活。
为什么?因为天道在哪里?在人民生活中。你要领会到百姓平常生活里有天道,这叫“亲民”;
然后“止于至善”,最高目标是让我们的心跟天理一致,不掺杂任何小我的私欲,把偏见清洗掉,叫 “此心纯乎天理之极”。这是王阳明对至善的理解。
那么,还有“八条目”:格物,致知,诚意,正心,修身,齐家,治国,平天下。
王阳明在少年时曾问他的老师,什么是人生第一等事?老师回答说,读书,然后做官。
王阳明听了不能接受,跟老师说,那不叫第一等事,读书、学做圣贤才是。他的老师听完哈哈大笑,你也太高了、太空了,我们做不了圣贤,还是好好读书去做官吧。
我们看,少年王阳明的境界已经来了,第一等事——读书、学做圣贤。后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学了,就有人告诉他是有途径的,就是朱熹所教的先从格物开始。
什么叫格物?对事物进行观察和理解。比如,我们看一根竹子,要盯着它看,然后一定要想清楚竹子为什么被称为竹子,而没有被称之为另外一棵树,比如榆树。
这一步做到后再说致知,“格物而后致知,致知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”。
王阳明听了后觉得好,有信心了,原来圣人是可以学的,而且有路径,于是他第一步开始格物,格什么?竹子。
结果他格了七天七夜,没格出道理来,反倒格出一身毛病来。这时他失去信心,就躲到道家学说里去养病了,后来又接触佛学,开始领会禅宗,这是他做学问的第二阶段。
那时他已经科举成功做了一个官,但在官场上被人参了一本,皇帝把他贬谪到贵州的一个蛮荒之地——龙场。
王阳明到龙场做什么官呢?管一个驿站。他在那里吃足了苦头。但有一天的半夜三更,他顿悟了,非常激动地大呼大叫,把周围的人都惊醒了,这叫“龙场顿悟”。(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,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,不觉呼跃,从者皆惊。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。)
顿悟后的王阳明,走了一条“背叛”朱熹学问的道路。朱熹让我们从外部事物中去发现天理,而王阳明突然明白,天理不在外部事物中,在我们心里。
中国人要解决“破心中之贼”的问题,程朱理学指点一条什么道路?先从世界上的各种事物中去领会到天理,然后把它说明白,接着让全体中国老百姓都懂它,并以此克服个人私欲,这叫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。
但问题出在哪里?天理如果在人心之外、在人心之上,脱离了人心,它就是僵死的教条,没有力量。你认识到它,对你的生活、行为和生命事件毫无影响。
举个例子,那些跟父母对簿公堂的儿女们,他们难道不知道孝之理吗?作为一个中国人从小耳濡目染这个道理,但只是头脑知道有用吗?这个理在他的心外,所以他照样跟父母对簿公堂、争夺财产,问题的关键在此。
陆象山和王阳明发现程朱理学走的路不对,把天理高高在上地端在那里,向老百姓解释清楚,然后大家去服从他,这个天理就成了僵死的教条。
王阳明
天理在哪里?在人心里。王阳明说,“良知乃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,故良知即是天理”。
良知又是什么?王阳明有次带兵打仗时,他手下抓到一个大盗贼,把他押到王阳明面前。
王阳明就跟他说,你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,良知何在?那个盗贼蛮有意思,“王先生,我久仰你大名,我知道你天天说良知,但你能不能把良知拿出来给我看看?”
王阳明说,好,我现在就拿出来给你看。这样,我现在决定放了你,但有一个条件,把你身上所有东西给我留下来。
这个盗贼看到王阳明愿意放他,很高兴地就答应了。王阳明底下的人开始剥这个盗贼的衣服,剥到只剩最后一个裤衩时,这个盗贼叫喊了出来:王先生,求求你,把这个裤衩给我留下吧。
他刚说完这句话,王阳明大喝一声“良知,当下呈现”。你不是要我拿出来给你看吗?它就在你身上、就在你心里。
大家请注意王阳明所说的“当下呈现”这4个字。大思想家说话不随便说。这是什么意思呢?它指的是,这不是头脑中经过概念判断的推理,而是当下呈现,就是说他的生命情感的真相,在此时此刻不由自主地呈现、情不自禁地来了,所以这不是头脑的事,是心的事情。
头脑和心有区别。要说明这两者的区别太容易了。比方说有一个人失恋了。失恋是一种很大的痛苦,他无法排解,后来只有一个办法,找到一个知心朋友,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。
那位知心朋友听了他的倾诉后,想劝他把这件事情放下,但想想看该怎么劝?没办法劝。后来那个知心朋友很聪明,想出一句话跟他说,要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啊。
这句话倒是符合理性的,他的潜台词就是你如此钟爱的女子现在离你而去了,你很难过,我能理解,但你要知道,她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女子。
那个失恋的人听了这句话后,头脑想通了,因为它完全符合理性,所以他的头脑做出一个决定,把这件事情放下。但就在他头脑做出这个决定后,心里又一阵地难受起来。
就像李清照写的那首词,“此情无计可消除,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”。“下眉头”的意思是头脑想通了,“却上心头”是说心里又来了情绪。这就是头脑和心的区别。
头脑和心哪个更根本?心更根本。因为在头脑里活动的是概念判断、推理,在心里活动的是生命体验、生命感受。
试想一下,我们是否有可能用头脑中的概念判断、推理,把我们心中的生命情感消解掉?不可能;我们头脑中理解了一个道理,它能不能成为我们的生命动力?也不可能。
生命实践的动力来自哪里?心,就是生命情感。因此,我们在世界上行动、实践的动力绝不来自头脑,驱使我们去行动的是情感的力量,而情感发自于心。这个发自于心的情感要在它本真的真相里,叫做“天理”。
这就是“心即理”的意思。此“理”并非概念的判断、推理,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定律,是生命情感的真相。
下面我们来问一个问题,朱熹跟王阳明彼此对立的学说中,对立点在哪里?
朱熹告诉我们,天下先要有孝之理,人才会有孝敬之心。孝的道理是不朽的、本来就存在的,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去认识它,所以就不会孝敬父母,因此孝亲之心就没有了。“孝之理带来孝亲之心”,这是朱熹理学的出发点。
这道理对不对呢?我认为是不能成立的。我们刚才讲过,时下中国社会一切丑恶社会现象的发生,不在于我们对“理”不了解,像孝之理,我们都了解,但问题是我们没有孝敬之心。
因此,王阳明把孝之理和孝敬之心的关系颠倒过来——天下因为有孝敬之心,才会有孝之理。
这个道理在哪里?查一查《论语》就知道:孔子有一位弟子叫宰予。宰予有一天问孔子,你主张恢复周礼,而周礼当中有一条,如果我们的父母亲去世的话,要服丧3年。但3年是不是太长了,能不能短一点?
孔子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反问宰予,假如你父母亲去世的话,你吃得好、穿得好,会心安吗?(食夫稻,衣夫锦,于汝安乎?)
宰予回答:“安。”孔子就说了一句,“汝安则为之”。宰予得到这个答案就走了。宰予刚一走,孔子忍不住说了一句,“予之不仁也”。
孔子拿什么作为标准判断出宰予这个人不仁呢?心安与否。儒家的核心观念“仁”,并不是一个概念,它是生命情感的真相。
我们对父母的爱从哪里来?不是来自我们的头脑对道理的认识,而是因为我们亲身感受过父母亲给我们的关爱和恩典,如果我们还不去回报,我们会心安吗?不会。孝敬之心就是这么来的。无此心即无此理。
中国人什么时候最明白“什么叫孝”?倘若子欲养而亲不待,一旦你在此痛之中,是无法挽回的,你一定全然明白“什么叫孝”。孝不是概念,是生命情感一个方面的真相,我们在此真相中了,就在孝之心当中,于是才有孝之理。
而且良心不安是会有声音的。这个声音叫什么?良知的呼声。比如说,你是一名企业家,假如你在企业里做了一件事,它在理性上通得过、完全符合现代企业制度和规则,但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名员工的命运。
然后,你回到家里坐下来吃饭,吃着、吃着你又想起这件事情,突然心里一阵不安,于是你又把这件事在头脑里想了一遍,发现自己没做错,完全符合理性,于是继续吃饭。但吃着吃着你又想起了那件事,那个声音来自于你的心,因为你不安了。
所以我一直跟企业家们讲,你们学管理科学很有必要,现代企业制度要根据管理科学建立起来,但这绝不是根本,在跟企业中的每一位成员打交道时,还有一种更根本的道理。
他们问我是什么道理?我说,天理。他们又接着说,你说说看什么是天理?我说不是说的,是回到你心里去求,就马上会知道的。不知道也没关系,到时候它就发出声音了。
什么声音?良知的呼声,就是王阳明讲的,“良知乃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”。
而我们的那颗心,又来自哪里?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哪个人是单个地生活,一定是处在与他人的关系中生活。生命情感就是从人与人的关系中来,我们的心就是这么来的。
每个中国人在人生历程中或成功、或失败,这些成功或失败的价值最后都落实到哪里?落实在我们跟亲人的关系中,也落实在我们跟民族的关系中。
你在人生舞台上取得成功,按照西方的说法,你应该感受到自我价值的实现了,但中国人不是这样,要让父母知道、让妻子和丈夫知道、让孩子知道,以告慰他们,这是人生价值的实现和落实处。
这个民族真有意思。80后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,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世界公民,后来终于发现还是中国人——在我儿子有了女儿的那一刻,他后来跟我讲,自己心里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。他说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了,那份父女之情不得了的大,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,再也不说要自我实现了。
我们这个民族因此而了不起,下一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命根子,真正的中国人都为下一代而奋斗的。
我们家请了一个50多岁的钟点工。我问他,你在上海混了几年了。他说大概19年。我说,那你也挣了不少钱了吧,回老家的话,房子盖得起吧?他说盖得起。我说那你还在这里干嘛?你应该退休了,享享清闲的福。
他说不行,自己有两个儿子,第一个儿子结婚了,生了孩子,第二个儿子现在在读大学,还需要帮助他们。他想到的是孙子还有第二个儿子,所以继续每天干5户人家的清洁。
我真知道这是个了不起的民族。我们这个民族是为未来而奋斗的民族。下一代就是未来。哪怕这一辈子吃了再多苦,只要下一代的生活超过我们就好了。为下一代开辟光明幸福的人生道路,自己吃再多苦都可以。世界上还有其他民族是这样的吗?没有,就我们中华民族。
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存方式、人生价值的境界在儒道佛里,不在西方宗教和西方哲学里。
因此第二点,王阳明心学的全部学问,如果概括起来就3个字“致良知”。
这个“致”是什么意思?是不是说有一个真理在某个山顶上,然后你攀登到山上终于看到真理了?不是这么回事。
这个“致”不是指获取。为什么?我们本来就有啊,何需要去取它呢。那能不能理解为创设,把良知创立起来?仍然不是。那是什么?
我们刚才说到,良知是有声音的。这个比喻蛮重要的。
在我看来,致就是听,致良知就是听良知。怕的是你有时候受到干扰,你就听不到了。干扰来自种种因素,一种叫私欲,还有一种叫逻辑。
我们该如何去听?一个叫无私欲之蔽,要去掉私欲的遮蔽;还有一个,要把逻辑对我们的干扰去掉,把认为做事情按照理性做就完全对的想法去掉。
然后,在自己的生命实践中听。这个听也就是行、也就是生命实践。我们请年轻一代都坐在教室里,然后跟他们讲一番做人的道理,这解决问题吗?绝不解决问题。
所以王阳明心学的第3个命题就来了:知行合一。知和行,不能分成两件事,而根本就是一件事。
我们不能以为在行之前要先有知,如果是那样的话,就是朱熹理学了,就是说我先要认识到天理,然后去行动、去实践。
王阳明说:“知是行之始,行是知之成。……知而不行,只是未知。”
所谓“知是行之始”,这个“知”指的是什么?对真理的领会。而凡是真理一定是我们心向往之的,比如你看到美好景色,就会想融入其中,因为你心向往之。
所以心向往之,表明“知”是什么?是行动的动力。因此叫“知是行之始”,不由自主地心向往之。
那么,行又为什么是知之成呢?这个真理,你既然心向往之,所以你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跟你所向往的东西融为一体。
不“行”,又如何能融为一体呢?因为我们向往了,所以去行动,行动就是让我们自身跟它融为一体。这样我们的生命因此有了意义、有了精彩,让我们生活在真理中,这叫“行是知之成”。
全部的这一切都是实践的,而不是理论的。《论语》第一句话,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”。其中这个“习”字很有意思。“习”的繁体字怎么写?“習”。羽就是鸟的翅膀,指的是一只鸟白天需要数次飞翔。
所以就拿“習”字来说,我们学做圣贤就是不断实践,如鸟一般一日数飞。学而不习,非学也。
整个心学绝不是抽象的理论,而是生命实践之功夫。王阳明心学是教我们去身体力行的。
比如你练毛笔字,按照王阳明心学,不要求字好看,只是一个用“敬”的功夫。
而现在我们很多人一练习书法,就想着自己最好成为书法家,写的字到处有人欣赏,那么你就开始求了。
错了。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?浇灌你的树根,不要作花想,不要作叶想,不要作枝想,这是王阳明的原话。(初种根时,只管栽培灌溉,勿作枝想,勿作叶想,勿作花想,勿作实想。悬想何益!但不忘栽培之功,怕没有枝叶花实?)
就好比我们种一棵树,你总在想它应该开灿烂的花、应该有茂盛的树叶、应该有很好的枝桠,你带着这样一个目标去种树,却殊不知花也罢、叶也罢、枝也罢,只要树根扎得深,最终是它自己生长出来的东西,而不是你求的。
你只需要把一件事情认认真真地做,用“敬”的态度。只要树根浇灌得好、根扎得深,还怕什么呢?冬天一定会来,这棵树的花叶都会凋零,但哪怕只剩光秃秃的树枝也没关系,当春天到来时,它又花繁叶盛起来了。但如果树的根扎得不深呢?那就冻死了,就这个道理。
因此,如何知行合一?就是做什么事情都要听良知。良知乃是我们生命意义的根本。而不是说,枝枝桠桠地去学习王阳明心学,最后积攒下100多条王阳明教我们的人生箴言,那是记不完的。
为什么王阳明让许多人折服?比如中国近代史上一些重要人物,无一不是王阳明的信徒,比如曾国藩、李鸿章等。因为王阳明达到了儒家讲的人生最高成就“三不朽”——立功,立德,立言:
立言,是指他的学说;
立德,是指他一生的行为留下的榜样;
立功,是指他多次带兵平定叛乱。比如当时有一个割据的诸侯宁王朱宸濠,叛乱了,势力很大,但没想到在短短时间里灰飞烟灭,就因为王阳明去了。
王阳明如果只是光立了个言,我们会觉得那是空言,但他做给我们看了。
所以我们不要在那里空翻书,空空讨论来、讨论去。真理不在口中的辩论,而是在你的生命实践中去听到天理。
时间关系,我就讲这些,谢谢大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