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一痕 · 2020年11月15号 0

惊涛1998

1998年4月,北京正午似暗夜,沙尘暴如千军万马,无数楼群亮起微弱灯光。
那场沙暴,化浑浊泥雨,从西向东,奔袭了大半个中国,即便江南的秦淮河畔,亦未能幸免,浩荡沙尘抹去了桨声灯影。
人们惊讶于大自然的天威,但很快将新闻忘在脑后。

白岩松说,他和同事原本判断1998是新闻淡季,头一年有香港回归和三峡截流,后一年有澳门回归和跨世纪,1998应无大事。
异兆开始密集发生。
1998年成为百年来中国最暖一年,洞庭湖畔农历五月反常降雨,当地民谣有云,“五月十三落了雨,湖里没了洗脚水”,老人认为这是大旱之兆。
然而当年6月中旬,天幕撕裂,湖南、湖北、江西暴雨倾盆,湘水发难,赣水苍茫,三省四水五河,水位皆超历史最高。
在鄱阳湖,平静湖面之下,湖水正以32000立方米每秒速度冲入长江,长江开始洪峰迭起。6月13日,暴雨引发山体坍塌,中断了江西鹰厦铁路,13天后景德镇成一片泽国。6月24日,江西黎川县的村支书回忆称:梦里醒来,发现背上有水,穿衣时水才到膝部,穿好衣服,就淹到胸。当日,村民开始划着木盆出逃。
1998年长江汛期,大暴雨下了整整64天,各省气息台轮转无休,200余万军民日夜巡视大堤。
长江惊涛拍岸,然而千里外的国人仍浑然不知,直至7月第一次洪峰到来。
7月2日,第一次洪峰冲向湖北监利县,那里1954年曾经决堤。浩荡大江,江面早已高过堤坝,全靠编织袋抢筑的子堤阻拦。
洪峰到来那夜,上甘岭特功八连,奉命钉守此处,舍命守堤。一夜风雨恶战,士兵在堤上爬出深槽,全连人仅剩两双军鞋。
洪峰继续东行,行至武汉时,江面已高出市区地面3米。此时,武汉已连降暴雨三天,3000交警站在水中指挥交通,木舟、门板、澡盆往来各小区之间。
武汉启动54个泵站抽水,7天排水1.1亿立方米,相当将一个东湖扔入长江,汛情更为严峻。7月28日,暴雨骤停,4万人守在武汉大堤上,等待更严峻考验。
此时长江,惟余莽莽,江水一望无际,运送抗洪石料的船只如同黑点。
一天后,68岁退休职工王占成巡堤时,看到3个指头粗的小洞冒水,隔日查看时,冒水处已扩至脸盆大小。
王占成判断水下必有暗洞,他跳入江中,发现水下堤壁藏着一个直径1米多的溃洞。他双脚卡在洞口两侧,高声求救。
此后,两千人奋战两小时,用44条床单和上百吨砂石,终于堵塞此洞。专家勘探后称,如未堵住,大堤将瞬间决口。
那一天,人民日报的标题为《王占成救了大武汉》。8月1日,武汉水位8小时内回落了25厘米,人们欣喜以为洪峰退却。
然而,水位下降的真实原因是上游簰洲湾决口。
8月1日晚8点15分,簰洲湾长江破堤,扑向一镇一乡二十九村,152平方公里,6万人经历生死长夜。
昏黄的江水与极低的乌云连成一线,闪电撕裂长空,空气中弥漫着江水和臭氧混合的腥味。万物都在逃离,老鼠、蛇、蜘蛛、蚂蚁皆爬树上。
6岁的小江珊,一夜间失去五位亲人,奶奶将她举到白杨树高处后,也被卷入洪流。小女孩半身浸在水中,在树上坚持了8小时,直至冲锋舟破浪而来。
树杈上的小女孩,成为许多国人对大洪水的第一记忆,而对那一年而言,洪流中的命运才刚开始。
8月7日,江西九江锁江塔,凭栏远望,长江高位奔涌,已蓄势50余天。
当日下午1点12分,九江大堤防洪墙突然喷出手指粗细泡泉,18分后,泡泉已变成直径3米的水柱,1点35分,决口已达六米宽,洪流势不可挡。
事发10分钟后,大堤附近的军民便赶往抢修,然而棉絮塞不住,渣土压不灭,水泥石块无济于事。情急之下,人们将一辆卡车推进决口,但旋即被洪水冲走。无数渣土编织袋投入决口中,最后连九江市委大院的土都取完了,编织袋内开始装大米和煤炭。
抢险人员调来过路的水泥泵船堵口,泵船刚靠近便被冲走,撞塌了附近一座厂房。
1点50分,防洪墙坍塌,惊涛裂岸,洪水以每秒400立方速度冲向九江西区。下午3点10分,指挥部紧急调来75米长的铁驳船,船上装有1600吨煤炭。铁驳船横沉于决口处,水流稍缓,此后3昼夜,决口处连沉10船,耗钢80吨,投入土石12万立方,方阻洪流。
8月12日,决口复堵,大堤上回荡着的“豆腐渣工程!”“是英雄还是狗熊”“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”永远铭刻在1998年。
九江决口时,中青报记者贺延光拍摄照片,刊发后举国震动。隔日《北京青年报》上,有北京市民称要到抗洪前线当志愿者。
8月10日,《东方时空》开始每天早上报道抗洪,许多记者前往前线,他们系着小钢牌,牌上刻着姓名身份证号和血型,以备不测。
全国各地掀起捐款浪潮,数日后,央视举办赈灾晚会《我们万众一心》。后台,有老乡给敬一丹看两瓶泥土“这是我们最后的土地”,敬一丹哽咽失声。
晚会当夜,没有华服,没有特效,众多明星不计名利全情投入,3个小时的晚会,最终收到各界捐款捐物计6亿元。
在香港,所有报纸连续多日报道赈灾,油麻地近百名商贩一天就义卖了20多万港元水果。无线台举办的筹款晚会上,天王歌后集体登场,成龙和梁朝伟现场缝制香袋,捐出珍藏。会场外,商场、的士、巴士站和加油站的捐款点人流如潮。
最终,刚经历过金融风暴的香港捐款6.8亿元,台湾捐款1.8亿元。
全世界华侨亦解囊相助。在纽约,有华侨妈妈带着幼童捐款1000美元,工作人员劝她量力而行,她说“这也是孩子心意,家里可以节俭些”。
无穷心意在虚空中筑成堤坝,护佑洪流两岸。
8月16日,长江第六次洪峰传至荆江,此前大堤已埋好炸药,一旦水位突破45米,便要随时炸堤分洪。当夜22时,分洪区内万籁俱静,人们等待最后的消息。8月17日早晨7时,水位达创纪录45.19米,上午十一时,洪峰通过号称“天下第一矶”的观音矶,数字定格在45.22米。
这是九八洪水中荆江的最高水位。大江终究浩荡东去。
远去的1998年,无名诗人留下诗句:
1998年夏天/长江疯了/狂涛举上了鸟翅/恶浪打湿了云片……
疯了的何止长江,那一年的疾风骤雨,江涛水气波及了整个中国,南至香江闽水,北至松嫩平原,皆陷水患之中。
三江咆哮,面对洪流,最后的堤坝,依旧是人堤。
国务院发布数据显示,九八抗洪投入兵力27.4万人,其中17.8万人部署在长江中下游,10.08万人抗灾在松花江和嫩江地区。战士们奔忙在烈日下,挽手在洪流中,沉默来去,未具姓名,一如祖海所唱:我不知道你是谁,我却知道你为了谁。
9月4日,抗洪救灾宣告胜利。
9月15日,九江抗洪部队撤离,撤离前,年轻的战士们打扫干净街道,将节省下来的大米和衣物悄悄运到大堤,还从仅有的几十元津贴中,凑出了162.96万元捐款。
凌晨5点,军车悄然启程,然而刚出营地便被欢送人群包围了。三十万市民十里相送,短短一段路竟走了3个半小时。
那时九江人民并不富裕,但水果饮料成箱往军车上扔,含泪的战士拒绝不过来,只能一遍遍唱《咱当兵的人》。在九江西站站台,两位水泥厂女工最后吹起笛子,李叔同的《送别》。士兵和将军潸然泪下。
类似场景在多地上演,洪灾结束后很久,九江出租车司机看到穿军装的都不收费,而在长江沿岸,村民们谈及军人总带特殊尊敬,习惯一直延续至今。
1998年中秋节,荆州小河口镇村民,回到了退洪后的村中,洪水留下一片狼藉,但生活总要重新起步。
那年年底,南方周末写了那篇著名的《让无力者有力,让悲观者前行》,文中说:
在狂风暴雨的急流中颠簸过的人,才能体会到一个晴朗的天空是多么的可贵。
1998年洪灾最终沉入历史的波涛,留下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漫长的反思。
事后,专家分析称,洪水源自厄尔尼诺,源自喜马拉雅大雪,源自长江上游的水土流失,亦源自忽视环保衍生的人祸。而大洪水带来最有价值的反思就是敬畏自然、敬畏科学、敬畏规则。
1998年9月下旬,《中国青年报》参加抗洪抢险报道的40多名记者,来到长江上游的水土流失区。
那里尽是寸草不生的雨裂沟和泥石流造成的冲击扇。山壁之上,他们种下1998棵小树,铭记那个惊涛骇浪的夏天。
树木之下,长江轰鸣,日夜奔涌向前。